不曉得是第幾次了。

  只要在時間到的時候,抬頭看向窗外的話,就會看到那個人騎著腳踏車從上波滑下來,在對面的公寓門口停下。

  對,伊凡說的時間到的意思是指麵包出爐的時間,所以說當他把麵包從爐子裡取出來的時候,對街總是會傳來鋼琴聲,他對古典樂沒有研究,所以從來就不曉得是什麼曲子,只知道彈琴的人,每次換上新的曲子的時候,總是彈得不太順利,常常一個段落都要重彈很多次,所以後來伊凡也會在對方彈錯時稍微頓一下,後來師傅發現到這件事時,說了句:真虧你那麼吵還聽得到。

  吵?

  伊凡眨了眨眼,麵包師傅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,弄得他差點站不穩,還好他手上沒有拿著麵包,不然弄髒了麵包,他又要被店主瞪了。

  在這裡的幾年間,伊凡都是這樣過的。

  雖然說還沒有到可以出師的程度,但他覺得自己的烘焙技術應該是有變好的才對,而對街的那個人,鋼琴也越彈越好了,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樣,換新的曲子以後就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習慣,上手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。

  伊凡不由得覺得有些羨慕,他在烘焙師的進展好像不如對方來得那樣多呢。

  伊凡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,結果又被師傅用力拍了肩膀,他好幾次都懷疑自己會因此吐血,真的是很危險呢。

  「歡迎光臨。」店主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說著。

  雖然知道時間,伊凡還是不由得抬頭看了一眼時鐘,現在還沒到麵包出爐的時間,架上的都是早上做好賣剩的,雖然不一定會賣不出去,但今天是平常日,通常不會有人選在這個時間來買麵包的才對。

  不由得起了一點好奇心,而探頭出去看了一下。

  ──好像是對街那個常去彈鋼琴的人,他為什麼會在這裡?

  透過麵包架的縫隙間所看見的背影,和想像中的相同,是個站得十分挺拔的人。

  啊,走過來了。

  伊凡將門關上,烤爐依然在運作著,離麵包出爐還有一點時間,但是等到出爐時,想必那時,就算他抬起頭,也不會再看見有一輛自行車從那裡滑過了,是一次的例外,還是說之後對方也不再會繼續從這裡經過了?

  他不由得想著,手才剛從門板離開,門卻忽然被推開,伊凡退了很大一步,店主莫名其妙地看著伊凡問:「你在幹嘛?」

  伊凡才剛抬起手,師傅便走上前問:「有客人?」

  「啊,對,他要的麵包賣完了,他似乎想等下一批出來的樣子。」

  那不是還要二十分鐘嗎?

  伊凡又望了眼時鐘。

  然後伊凡就被推出去了。

  欸?等等?

  伊凡完全反應不及,視線不知所措的四處梭巡,那個人還在店裡面等著,他瞄了一眼門,想起上次店主靠近烤爐時發生的事,他實在很不安,手還捏著圍裙就想回廚房裡。

  但,就像他想的一樣,店主又把門鎖起來了。

  「欸,你……」

  糟糕,被叫住了。

  伊凡小心翼翼地轉過身。

  對方看了下他的穿著然後問:「你是學徒?」

  他惴惴不安地抬起頭,只正視了對方的臉一瞬,然後又馬上低下頭,點了點頭。

  是長得很好看的人呢。

  白色的頭髮,紫紅色的眼睛,是所謂的視覺系嗎?

  「喔,那還要很久嗎?」

  是在說出爐時間吧。

  伊凡看了一眼時鐘,比出一和五。

  「十五分鐘?」

  伊凡點了點頭。

  「嘖,那女人真會指使人。」

  女朋友?

  伊凡稍微偏過頭。

  「啊,就我鋼琴老師他老婆啦,實在是一對麻煩得要死的夫婦。」

  鋼琴老師啊,果然是這樣,不過他不曉得對方口中的鋼琴老師是誰呢,雖然這附近的人應該都到店裡來買過麵包,不過伊凡一直都是在廚房的,所以沒怎麼見過客人的長相,或許這位客人也不是第一次來?這得問店主才會知道呢,可是要怎麼問也是個問題,他只能用寫的。

  「今天去上課的時候忽然說她感冒了,那個麻煩的老師想替他老婆出去買食材下廚,結果居然迷路迷到我家那附近了你知道嗎?好啦,其實也不是說真的很遠,但那個路痴是用走的欸?五公里的路,真是……結果把那個路痴送回來以後還要幫他們買東西,我可是來上課的欸,提早來又不能早點開始彈琴。」

  看起來這個人,很喜歡鋼琴呢。

  那個人嘆了口氣以後說:「抱歉,都是我在說,還是說你們店裡不能跟客人聊天的?」

  伊凡搖了搖頭。

  「抱歉啊,我不是來打擾你們工作的,等買到麵包我就回去了。」

  要……回去了啊?

  他好像很久沒和店主以及師傅以外的人說到話了呢。

  身後的門忽然傳出喀啦一聲,伊凡轉過身打開門後,店主先走了出來,然後師傅捧著大盤子出來將麵包上架,伊凡瞟了一眼時鐘然後上前去幫忙。

  等到對方已經去結帳了,他才想到剛才因為太緊張,所以連道別也沒有就直接去幫忙了,他看著對方的背影,拿捏不準是不是要追出去,就算追上去了,又該說什麼呢?

  伊凡不由得躊躇,並沒有馬上回廚房去。

  當對方的手放上門把時,他望下自己的腳尖,門把上掛著的小鈴鐺卻沒有發出聲響,伊凡抬頭,看見那個人回頭看他,提起手中盛裝著麵包的紙袋,跟他說再見。

  伊凡抿著唇、瞪大著眼睛,一瞬的猶豫之後,他用力揮著手。

  趴在收銀臺的店主像貓一樣懶洋洋地看了伊凡一眼,伊凡不住低著頭,滿臉通紅地跑回廚房裡。

  店主的眼睛很漂亮,像會看透人心一樣,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,他並沒有什麼好被看穿的……吧?

  師傅拍了拍靠在牆上的伊凡的肩,帶著幾分同病相憐的味道。

  但是他明明沒有……他沒有多想什麼才對吧。

  伊凡又看了一眼時鐘,今天那個人會從窗前經過的時間點,他沒有待在窗前,那個人也沒有騎車從那裡經過。

  他想,應該只是因為這樣而已吧。

  往後時間流動著,他還是一樣,固定的時間點幫忙開店,然後學著怎麼做麵包,身邊始終圍繞著烘焙的味道,他就在廚房這小小的空間裡忙碌著,偶爾能聽見開門時鈴鐺的聲音,以及店主懶洋洋的嗓音,然後是定期的琴聲,只要在固定時間裡仰頭的話,窗前還是能看見那一道飛逝而過的身影,他經過時的風總讓他聯想到麥穗,在麥穗中彈琴不曉得會是什麼樣的畫面。

  他想著,然後一天一天過,那個人並沒有再次出現在店裡,也許是他的老師的妻子已經痊癒了吧,不曉得對方長什麼樣子,也許他曾經瞄到過也說不定。

  才這麼想著,有一天他就被店主扔出去了。

  「又不是在拍鐘樓怪人,出去,然後多和人交流。」店主皺著眉遞給他一張購物清單。

  他也只好先收著就是了。

  伊凡並不覺得自己有到加西莫多的程度,他沒有被誰關著,他的確一直有著十足的自由,那他自己的狀況,再怎麼說,也不至於到一出去就會被砸東西什麼的程度。

  ……嗯,好吧,其實他知道,店主只是想要一點約會的私人空間才把他趕出來的而已,他覺得自己當一個差點就必須戴墨鏡上班了的員工也是蠻辛苦的。

  伊凡事先做好了功課,所以除了今天休息而沒買到的那幾家店以外,需要的東西都買齊了,他抱著紙袋走過市場,大概是為了慶典而提前進駐的雜耍藝人耍著球,甚至有小丑跑過來……唉啊,好麻煩。

  他想躲開,但越是如此,對方就越靠過來,不曉得哪家人飼養的狗也跑了出來,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手上的紙袋。

  真麻煩啊,要跑嗎?

  他一邊思考著一邊閃躲,結果果然撞到人了。

  對方好心地扶住他,那條狗望了他身後一眼就跑掉了,然後小丑也找到了新的戲弄對象,他鬆一口氣,轉身要對身後的人道謝,在視線相交時他愣了愣。

  是那個總在對街彈琴的人呢。

  反應過來卻又慌張了起來,他趕忙從對方身上離開,手胡亂筆畫著也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,最後只得朝著對方鞠躬。

  然後瞬間覺得自己真的很愚笨啊。

  與心中的嘆息聲同時響起的是,從對方而來的笑聲。

  「你到底在幹嘛啊?」

  伊凡怯怯地抬起頭,午後的陽光在那個人銀白色的髮絲上躍動著,樹上的葉子晃動著,打亂了光點,他的髮梢也隨著風而輕輕搖擺著。

  伊凡請對方吃了一隻霜淇淋當謝禮,不知為何對方看著自己遞過去的霜淇淋還是一陣笑。

  「嘿,我好像沒問過你的名字?我是基爾伯特‧拜爾修米特,你呢?」他們坐在噴水池邊,那個人忽然問他。

  他眨了眨眼,稍微張開了嘴,卻又低下頭,默默地復吃起了霜淇淋。

  基爾伯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,伊凡知道,卻沒辦法對此做出回應。

  「我……很讓人討厭嗎?」基爾伯特說。

  伊凡頓了頓,往旁邊看,基爾伯特撥著自己的頭髮,看起來好像有點厭煩,但也很像,有些落寞的樣子。

  伊凡抿了抿唇,三兩下將霜淇淋吃完,伸手進入身後的噴水池裡,將手沾濕以後,在兩人中間的空位寫下「伊凡」。

  基爾伯特看著他的字良久。

  他應該一直都覺得沒有什麼的才對,但這時基爾伯特的沉默是他這一生僅有一次對此感到羞恥與難堪,他默默抱著採買好的紙袋站起來,視線不再抬起,只是朝著對方點頭示意。

  店主說的鐘樓怪人是這個意思嗎?

  就算伊凡自己覺得沒什麼,但其他人隨便一個停頓、一個沉默,他便好像被指責了一般,下意識就想築起一道牆,將自己與別人完全隔絕開來。

  師傅曾經說,師傅和自己有點像,但伊凡覺得,那還是不一樣的,或許因為在伊凡認識師傅的時候,師傅已經認識店主了。

  雖然不至於會覺得全世界都不認同自己,不至於覺得自己被世界所遺棄,卻又的確是孤立無援,無意的惡意或許只是自己的想像而已,伊凡卻停不下來。

  他想回到那個小廚房去,做著麵包,偶爾聽店主說,有客人說昨天的麵包很好吃,他和師傅則繼續在烤爐前忙東忙西,下午的麵包出爐前,他抬頭就能從窗外看見那一道身影騎著自行車劃過,他所想要的不過是這樣簡單而單純的人生罷了。

  ──既然如此,他又為什麼要從廚房裡出來呢?

  伊凡深呼吸,明明是夏天,竄入鼻腔的空氣卻薄涼得令人感到刺痛。

  他以為自己並沒有期待,因為之前不都沒事嗎?但是為什麼這次會不同?因為期待這個人會是不一樣的嗎?

  明明沒有什麼不同啊。

  ──自己一個無心的舉動所暴露出自己是啞巴的事實,然後呢?應該什麼都不會改變的啊。

  伊凡想走,邁開的步伐卻被拖住,手腕被拉住著,他回頭看,基爾伯特站起來問他:「你為什麼要走?」

  就算被這樣問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啊。

  「所以說,你並不是討厭我吧?」

  伊凡眨了眨眼,緩慢地搖了搖頭。

  「那你為什麼要走?」基爾伯特又問。

  伊凡的視線不安地在眨眼間左右擺盪,基爾伯特朝他靠近,來自對方的陰影一點一點淹沒上來,像海水一樣吞噬了他。

  「實在搞不懂你啊。」基爾伯特輕聲說,帶了一點煩躁。

  和一點他從來沒有聽過的情緒。

  基爾伯特問:「那你喜歡鋼琴嗎?」

  伊凡遲疑地看著他,點了點頭。

  ──我喜歡你彈的鋼琴。

  基爾伯特笑了,他笑的時候,好像周圍的畫面都被點亮了一樣,午後的陽光中彷彿有麥香,風吹過他的髮梢的時候,好似發出了稻浪的聲響。

  像畫一樣……對,像畫一樣,像畫中的一切忽然走出畫框,來到身邊一樣。

  他眨了眨眼,眼前的一切卻並沒有在他睜眼的瞬間也隨之消逝。

  市集裡未曾停歇的樂曲喧騰著昭示:夏季的慶典將要到來了。

  

  

  

發表留言